清晨六点，窗外的天际像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过，灰蓝的夜色缓缓褪去，第一缕阳光穿过银杏的枝隙，落在我的书桌上。那一瞬，我忽然想起一句话：阳光，是因为爱溢出来了。它不是物理的燃烧，而是宇宙把多余的温柔，偷偷洒向人间。于是，我关掉台灯，让这金色的“溢满”替我完成今天的开场白。
小时候，我把阳光理解为“亮”。只要屋里不点灯，也看得见纸上的字，那就是阳光来了。后来长大，才懂阳光原来有温度。冬天放学，冻得手指通红，母亲把自行车停在桥头，解下自己的围巾一圈圈缠在我脖子上。她呼出的白气像一小团云，飘到我脸上，痒酥酥的。那一刻，我透过灰蒙的天，看见阳光其实藏在母亲眼里，像两盏不肯熄灭的灯，替我照完剩下的路。原来，阳光不是从天上来的，是从一个人心里溢出来，再流进另一个人心里去的。
十八岁，我离家去两千里外的城市念书。临行前的凌晨，父亲蹲在院子里，给我的旧行李箱换轮子。他背对着我，肩胛骨在旧T恤下起伏，像沉默的山脉。院灯昏黄，蚊虫撞向灯泡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。我倚在门框上，忽然发现父亲的耳后有一小片晒伤的斑——那是他常年在工地暴晒留下的印记。灯光打在他背上，竟也像一束被岁月削薄的阳光，从皮肤里透出来，带着钢筋水泥的温度。我假装抬头看星星，其实是怕眼泪掉下来。那一刻我明白，阳光不是亮，也不是温度，而是一个人把生活的锋利留给自己，把柔软递给你的那种偏心。
再后来，我遇见爱情。她第一次来我的出租屋，拎着两袋菜，从旧楼梯口爬上来。那天停水，电扇也坏，屋里闷得像蒸笼。她一边擦汗，一边把西红柿摆成一排，说：“你看，像不像一串红灯笼？”我笑得弯了腰，汗水滴在她手背上。她“嘶”地一声，却并没躲开。傍晚来电，灯亮起的瞬间，我看见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弯月，像一道偷偷溢出的光，落在我凌乱的世界。那一刻，阳光是两个人在狭小厨房里，把平凡的日子切成丝，再炒成一盘的声响；是水龙头突然恢复供水时，我们同时伸过去接水，指尖撞在一起，像两束光交汇，发出极轻的“啪”，却足以照亮此后无数个黑夜。
工作以后，有段时间我陷进自我怀疑的沼泽。凌晨两点，还在公司改方案，屏幕蓝光把脸照得惨白。微信弹出一条消息，是组里新来的实习生：“姐，我买了夜宵，放你桌上了，吃完再改吧。”我回头，看见她弯着腰，把一份热腾腾的炒粉轻轻推到我鼠标垫旁边，然后踮脚离开，怕惊扰我似的。那一瞬，办公室的灯像被调高了三十瓦，蓝屏也不再冰冷。我捧着炒粉，热气扑在眼镜上，世界模糊成一片柔软的毛边。原来，阳光也会以“被照顾”的形式出现，它不必耀眼，只需在深夜的格子间里，替你把心脏重新捂热。
去年冬天，我回老家陪奶奶晒太阳。她八十七岁，坐在藤椅上，膝盖盖着旧毯子。太阳移到屋檐时，她忽然伸手，把我往她身边拉了拉，让光可以同时落在我们俩身上。她说话已含糊，却指着地上并肩的两条影子，咧嘴笑：“看，你小时候就这样，粘着我。”我低头，看见影子一短一长，像两条被岁月拉长的记忆，在黄土院坝里静静躺着。那一刻，阳光又成了时间的缝隙，让长大的我和童年的我，在同一束光里重逢。奶奶的手背布满褐斑，像被阳光吻过的枯叶，却仍旧温暖。我握着那双手，忽然明白：所谓“溢出来”，原来也指一个人把一生的爱，慢慢熬成极浓稠的糖浆，再一滴不剩地浇到你身上；而她，只剩干瘪的壳，却仍对着你发光。
如今，我学会了在地铁早高峰里，给拄拐的老先生让座；会在雨夜多买一把伞，追出去递给楼下躲雨的骑手；会把编辑的严厉批评截屏，配上一句“今天也是被鞭策成长的一天”，发到朋友圈，让焦虑化作网友的几十句“哈哈哈”。我渐渐成了别人眼里“溢出来”的小太阳，可只有我自己知道，那是曾经被照亮过的灵魂，在依次归还光线。就像夏夜里的萤火虫，它并非自带火焰，而是把白天偷藏的一缕日光，在黑暗里重新放出来，照一寸算一寸。
物理学说，太阳正以每秒四百万吨的质量亏损，换取照亮地球的光与热。原来，宇宙也在用“失去”成就“得到”。那么，人与人之间的阳光，是否也是一场自损？母亲失去了青春的耳廓，父亲失去了柔韧的腰椎，奶奶失去了挺拔的脊背，爱人失去了独处的自由……他们把自己最坚硬的部分磨成粉，撒成光，才让我得以在尘世里，像一棵被偏袒的植物，肆无忌惮地朝向天空。而我，也开始学着“亏损”：亏损一点睡眠，给深夜痛哭的朋友发长语音；亏损一点工资，给山区的孩子寄去一双运动鞋；亏损一点骄傲，向误会过的人低头说对不起。每一次亏损，都像把体内的小太阳，轻轻掰下一瓣，递给需要的人。那瓣光或许微弱，却能在陌生人的夜里，替他们点一盏回程的路灯。
傍晚七点，城市的路灯齐刷刷亮起。我走在回家的路上，看见天桥下卖烤红薯的大爷，把最圆的那个递给拾荒的老太太；看见骑滑板车的小男孩，在妈妈前面画出一道S形的弧，像把风也剪成浪花；看见写字楼玻璃幕墙上，映出半枚真正的夕阳，像宇宙偷偷按下的确认键：今日份的爱，已送达。我停下脚步，仰头深呼吸。那一刻，我终于敢大声承认：是的，阳光是因为爱溢出来了。它从母亲的围巾、父亲的耳后、恋人的指尖、陌生人的炒粉、奶奶的影子里，一路奔腾，汇聚成此刻落在我掌心的橘色光斑。而我，也愿意做下一个漏斗，让这束光继续漏下去，漏进更多裂缝里，漏成一条看不见却滚烫的河，替人间，把最冷的地方，也轻轻烫平。
于是我加快脚步，在路灯与路灯之间，在真实与倒影之间，在失去与得到之间，去迎接属于我的下一场“溢出”。我知道，当我把爱一点点交出去，天空便会悄悄为我备货，等明天清晨，再以一束崭新的阳光，替我加冕。